第5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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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雖是中年, 但相貌極好。
皮膚白凈通透，長眉入鬢，眼眸深邃, 挺拔的鼻梁透出幾分清高桀驁，他站在岸邊一瞬不瞬地盯著蕭含玉, 風將那雪青色衣袍吹起，遠遠望去，宛若溫潤如玉的仙人。
蕭含玉僵站住。
在那聲“嘉嘉”後，她約莫猜到此人身份。
一股難以明說的滋味湧上心頭, 不是歡喜, 或者可以稱之為激動緊張，因忽然看到傳聞中的生父而心跳停了一下，旋即緩慢沈重地覆跳。
她沒有回應, 相反，她警覺地看著他，開始猜測他的出現是否有所圖謀。
唐穹唇微扯, 笑起來時如和煦的春風，可以想象他年輕時候該有何等風流倜儻，顛倒眾生。饒是現在看到這張臉, 都會令人難以挪開視線。
蕭含玉想：難怪顧琳瑯會為他窮追不舍, 偏執發瘋。
唐穹見她神色如常, 不由凜起眉眼，斂了笑意, 走上前, 距離她兩三步遠時站定。
“你知道我是誰？”
離得近, 蕭含玉能看清他此時的所有細微表情，如自己一般, 沒有過分高興。雖之前便告訴自己不必報有希望，但生父當真如此時，難免會有些失落。
這失落並未持續太久，少頃後蕭含玉恢覆戒備，點了點頭。
“我聽說過你。”
唐穹忍不住笑：“聽誰說的？”
“很多人。”
“他們跟你是怎麽描述我的？”
蕭含玉看著他，反問：“很重要嗎？”
“當然，這決定了我在你心中的地位和分量，我要知道他們有無杜撰和抹黑。”
蕭含玉怔怔看著他，看的唐穹莫名其妙，問：“怎麽，覺得我很奇怪？”
“是。”
唐穹有種似乎骨子裏便帶著的優越感和自以為是，就好像習慣被人擁躉讚美，以高傲的姿態泯然眾生。
蕭含玉不喜歡他的態度，不喜歡他過於張揚的氣勢。
自小到大，她都受魏含璋影響，習慣了端莊內斂，習慣了溫和謙恭，不跋扈不張揚，凡事修身自勉。
唐穹雖只短短幾句話，可卻讓她覺得抵觸，他像一個被寵壞的孩子肆意討要說法，不在乎旁人如何態度，只要自己舒心滿意。
“您為何來找我？”
唐穹笑：“你這性格著實可愛，率真聰慧。”
蕭含玉抿著唇不語。
唐總仔細打量她的眼睛，很是滿意：“你的確跟我長得很像，眼睛尤其像，不過嘴巴像你娘，她生氣時也是這副表情。”
說罷，他故意比著蕭含玉的唇做出同樣神情。
“不想見見你娘嗎？”
他終於說到了實處，難得變得正經起來。
“她為何沒有跟你同來？”
“她病了，來不了。”唐穹淡淡說道，“你娘很愛你，是她給你取得名字，你叫唐嘉。”
“自從你被人偷走後，你娘便郁郁寡歡，和我找了你半年後忽然一病不起。”
“嘉嘉，你娘很想你。”
蕭含玉沒有太過難受，她沒見過生母，對一個字出現在別人嘴中的人，自然也談不上情誼深厚。
“殷舟說過，你通曉醫術，尋常病癥難不倒你。”
“殷舟？師父後來收的那個小徒弟？”唐穹笑了笑，又道：“他跟你年紀相仿，瞧著倒也般配。”
蕭含玉蹙眉。
唐穹道：“你娘思慮過度，心脈枯竭，我雖懂醫卻無法救她。”
轉頭與蕭含玉笑了笑，問：“她清醒前最想見的人便是你，如今若你當真出現在她面前，喚她一聲娘親，她一定會高興。”
心脈枯竭，那便是活死人了。
果然，唐穹說道：“我去南海求的冰床，你娘日夜睡在上面，現下仍有氣息。”
蕭含玉呆在原地，想說什麽，可又不知該說些什麽。她知道醫者有手段能讓人長年不朽，即便無法醒來卻也能保持鮮活。
唐穹用此法子保護秦朝華，途中該耗損何等心血未嘗可知。
他是真的喜歡她。
“嘉嘉，跟我回去見你娘。”
蕭含玉沒有點頭，遲疑地站在那兒，生父的出現沒有給她帶來驚喜和溫暖，反而是極其平淡的客氣疏離。
她能分清他眼裏的情緒，除了幾分驚訝再沒別的，沒有歡喜和熱切，沒有父親對女兒的掛念憐惜。
“我能問你一個問題嗎？”她腦中漸漸清晰起來，沒有循著唐穹的話陷入困頓。
唐穹頷首。
“你從何時知道我被顧琳瑯帶走的？”
唐穹似乎很意外，猶豫了許久沒有開口。
蕭含玉的心漸漸冷下來，如果是在年前顧琳瑯出現後唐穹才發現她，那此時他不會猶豫，合該坦然地告訴自己。
除非他早就知道自己是他的女兒，而一直放任她留在侯府。
那麽他如今突然出現，不會是為了父女情分，而是另有目的。
還能有什麽？
她有什麽值得唐穹惦記？
蕭含玉攥了攥手指，頓覺渾身血液發涼。
猶如置身冰天雪地中，茫茫雪霧將她籠罩其中，她站在那兒，周遭無一人，環顧四望，孤立無援。
從前是魏家，現在是生父。
所有人都在算計她，利用她，以親情之名引她獻上性命。
心脈枯竭，所以她的心和血能讓生母重新活過來，是嗎？
她望著唐穹，覺得荒唐。
“很早便知道顧琳瑯帶走的我，對嗎？”
唐穹的表情默認了一切。
“我真的是您女兒嗎？”
“這麽多年，有想過去侯府看看我嗎？”
“想過我嗎？”
蕭含玉冷冷笑起來，柔和的面龐滿是難以置信，即便是質問，她也沒有聲嘶力竭，仿若疲憊的人無力掙紮，幾番後，她恢覆如常。
“我若不認，您便與我沒有幹系。”
“我不會跟您走的。”
她往後退了步，忽覺一道銀光閃過，頸間微麻，失去意識前，她看到唐穹朝她走了過來。
不知多久後，神志迷蒙間，最先恢覆的是聽覺。
蕭含玉能聽到唐穹在說話，自言自語地說，聲音溫柔繾綣。
“朝華，等你醒了，我和你去泛舟太湖，給你做蒸魚肉糜。”
“你喜歡秋日的岐山，咱們便在山裏辟出小院，院裏種上你喜歡的梧桐，牡丹，養幾尾小魚，貓貓狗狗也是該有的。”
“這麽多年，我老了，你卻是一點都沒變。你睜開眼，定會嫌我年老色衰，那也好，你說什麽都是好的，我聽不煩，聽不夠。”
“朝華，我終於等到你了。”
蕭含玉睜了睜眼皮，模模糊糊看見泛著冷意的冰床，四周擺著新折來的牡丹，花葉都是生機盎然帶著水珠的，顯然是今日剛采摘過來，花瓣擋住當中的女子，從她的角度，只能看到女子雪色長裙以及露出的一雙青緞面繡鞋。
蕭含玉蜷手，甫一動作便覺疼痛，她擡頭，發現自己的雙手手腕被綁縛住，連同一雙腳踝，像砧板上的魚，掙紮了幾下，氣息紊亂，頭昏腦漲。
她不知唐穹那一針上帶了什麽藥，此刻渾身的力氣逐漸消散，微微動作便覺得瀕臨窒息。
唐穹聽到響動，投來視線，像看一個陌生人般看著她。
“這是你娘。”
他握著女子的手，唇親吻著手背，說話很輕柔，怕驚擾了女子美夢一般。
蕭含玉咳了聲，嗅到濃濃的藥草氣，遂知唐穹為了保存昏迷的秦朝華，調了諸多藥包，幾乎每個角落都有。
唐穹移開遮擋的牡丹花，露出女子的側顏。
蕭含玉看到她的剎那，怔了瞬，女子面容姣好，膚色細膩紅潤，若不是胸口幾乎沒有起伏，看起來如睡著毫無二致。
唐瓊摩挲著她的手，笑道：“我每日都會給朝華擦拭，塗抹，胭脂口脂從不落下，她向來愛美，受不了邋遢。
你像她，也不像她，不過沒關系，至少你能救她。”
蕭含玉心口發疼。
唐穹看出異樣，解釋道：“是不是刀片劃開血肉的感覺？像有條蟲子在心口鉆來鉆去，咬你的心咬你的肉？別恨我，我沒辦法，這世上只這一條蠱蟲，在我找到前被顧琳瑯用給了你。
它能救你娘，可是蟲子只有一條，你們母女兩個我只能保全一個。
我不能沒有你娘，所以必須舍棄你。
不必覺得委屈，若沒有你娘也不會有你的存在，你這條命是她給的，合該在她危險時還回去。”
唐穹輕輕放下秦朝華的手，站起身來。
“我會盡量減少你的痛苦，但蠱蟲吸飽血拿出來前，你必須保持清醒。”
“等了這麽多年，等到你十八歲，你跟殷舟那小子逃跑後我險些功虧一簣。不過沒關系，我會把殷舟抓回來陪你一塊死，這樣你不會孤單。”
蕭含玉咬破唇瓣，眼角滑落淚珠。
唐穹瞟了眼，無動於衷。
“這是我唯一能為你做的事了，你們兩個黃泉路上就個伴兒，殷舟那小子除了嘴碎，人卻是不錯的，有他在地下陪你，你娘和我會安心的。”
“還有話說？”
他從旁側的卷包裏選出薄如蟬翼的刀子，仔細檢查一番後，來到蕭含玉面前。
寒光耀白，蕭含玉閉了閉眼，直到今日大抵逃不過了。
“別殺殷舟。”
唐穹眼神一挑，少頃輕笑道：“魏家倒是將你教的極好。”
“還有嗎？”
刀刃貼著他的指腹，鋒利無比，他擡起眼皮對上蕭含玉濕潤的眼睛，冷漠地等著。
蕭含玉忍下懼怕，點頭。
唐穹：“我會盡量滿足你。”
蕭含玉：“我從前姓蕭，往後也姓蕭，我叫蕭含玉，我不是唐嘉。”
唐穹眼神倏然黑沈，半晌冷笑著回應：“好。”
刀片沿著鎖骨下找到心口，然後沒入骨肉間，疼痛讓蕭含玉想蜷起身體，但四肢被綁縛住，她咬破了唇，咬到舌尖，疼的快要昏厥過去，但每每失去神志又回很快醒來。
直到那蠱蟲從她身體裏剝離出來，唐穹將其引到秦朝華胸口，極柔和地以同樣手段割開她的皮膚，蠱蟲順勢沿著血痕鉆了進去。
蕭含玉側著臉，看到秦朝華的手逐漸變紅，生出血色，她的胸口起伏變快，衣裳開始微微翕動，像蝴蝶震動的翅膀，起初清淺，而後有力。
她手指一抖，唐穹屏住呼吸。
秦朝華的睫毛顫了顫，慢慢睜開來。
唐穹俯下身，雙手握住秦朝華的捧在唇邊，目光直直盯著她，忘了言語。
蕭含玉覺得越來越冷，血液不斷從身體裏流出，眼前的事物也變得蒼白慘淡。
“朝華。”
“唐師兄。”
唐穹撫摸她的臉，回應：“師兄在。”
話音落，唐穹已經將人緊緊抱住，頭埋在她頸間，好似擁著世間最珍貴的寶物，小心翼翼到了極致。
秦朝華看到了蕭含玉，眸光倏然一顫，再也挪不開。
“她是誰？”
唐穹身體一僵，以笑掩飾了下：“是我們的女兒，嘉嘉。”
秦朝華看著她衣裳上的血跡，低頭看了眼自己的心口，氣息忽然變得急促艱難。
“師兄要殺了我們的女兒來救我嗎？”
“她本來就是我們的孩子，救你是理所應當。”
“我寧可去死。”秦朝華推他，然剛恢覆氣力，推了幾下唐穹紋絲不動，她咳嗽起來，咳得快喘不過氣。
唐穹抱起她，為她撫後背，直到她漸漸恢覆過來，烏紫的唇沾著血珠，他輕輕擦掉，柔聲安慰：“你剛醒，不要動氣，事已至此，蠱蟲也已從她體內轉到你的骨血中，我沒有退路，你也沒有。
朝華，她活不了了。”
唐穹一字一句說著，“等蠱蟲在你身體裏熟悉過來，我會將嘉嘉的心移給你，你會像從前那般鮮活，我們可以到處雲游，過神仙般的日子。”
秦朝華手指指著蕭含玉，似要說話，然嘔了嘔，忽然一口血噴出來。
唐穹為她止住胸口的血，正要繼續行進時，聽到外面傳來低低的喊聲。
“師兄，唐師兄。”
“你讓我找的好苦。”
唐穹神色陡然一緊，看了眼另一側的蕭含玉，又看向洞口。
一道身影出現，顧琳瑯站在那兒，眸光幽幽地望向唐穹，癡纏怨恨，羞惱不甘，再此刻交織成覆雜的情緒蔓延開來。
“師兄，一別十幾年，可還認得我。”
顧琳瑯走下洞口，一步步走到他跟前，看到他懷中的人後，忽然大笑起來。
“原來，原來師兄要用自己女兒的性命去換這賤人重活，原來師兄是這般無情無義的狠人。”
她笑出眼淚，神情倏地冷鷙。
“既不喜歡，為何在初見時撩撥？既撩撥，為何遇到秦朝華後將我舍棄？”
“師兄，我問你，到底有沒有喜歡過我。”
“沒有。”
唐穹想趕緊攆走她，多耽誤一刻，風險便多加幾重。
但顧琳瑯不打算讓他如願。
“你明明說過喜歡我。”
“我跟藥山上所有人都說過喜歡！”
“不一樣！”顧琳瑯偏執地計較，確認，“那夜月色極美，你說你喜歡我，是真的。”
關於她說的那夜，唐穹早已不記得，年輕時候的風流韻事不少，在藥山之前之後，他對見過的每個女娘都說過類似的話，並不覺得哪裏有錯，很多人不當真，幾乎所有人都不當真。
唯獨顧琳瑯，顧琳瑯是個瘋子。
若早知會被她糾纏，唐穹寧可根本就不認識這個人。
“你在我眼裏，跟那些女人毫無差別。”
顧琳瑯僵住，當答案從他嘴裏說出來時，多年來的不甘被印證成真，沒有多少失望，只是覺得可笑。
找了他十幾年，瘋了一樣尋他，只是一廂情願。
“她呢，她有何值得你喜歡的。”
“我看到朝華第一眼，便想娶她，她不如你聰慧不如你有天賦，但我就是喜歡她，偏要喜歡她。”
顧琳瑯手裏的銀針飛出，唐穹揮扇擊落，有兩根還是釘進秦朝華的百會穴。
顧琳瑯冷笑：“我得不到的，你也別想。”
唐穹看著懷裏人，方才還歡悅的心登時死灰一般。
十八年的忍耐，十八年的寂寞，所有等待在此刻前功盡棄。
他咬緊牙關，溫潤如玉的面龐變得陰狠郁沈，揮出利刃的同時，他抱起秦朝華翻身躍入了密道之中。
石門合上，顧琳瑯捂著傷口踉蹌了幾步，重重跌伏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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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是中年, 但相貌極好。
皮膚白凈通透，長眉入鬢，眼眸深邃, 挺拔的鼻梁透出幾分清高桀驁，他站在岸邊一瞬不瞬地盯著蕭含玉, 風將那雪青色衣袍吹起，遠遠望去，宛若溫潤如玉的仙人。
蕭含玉僵站住。
在那聲“嘉嘉”後，她約莫猜到此人身份。
一股難以明說的滋味湧上心頭, 不是歡喜, 或者可以稱之為激動緊張，因忽然看到傳聞中的生父而心跳停了一下，旋即緩慢沈重地覆跳。
她沒有回應, 相反，她警覺地看著他，開始猜測他的出現是否有所圖謀。
唐穹唇微扯, 笑起來時如和煦的春風，可以想象他年輕時候該有何等風流倜儻，顛倒眾生。饒是現在看到這張臉, 都會令人難以挪開視線。
蕭含玉想：難怪顧琳瑯會為他窮追不舍, 偏執發瘋。
唐穹見她神色如常, 不由凜起眉眼，斂了笑意, 走上前, 距離她兩三步遠時站定。
“你知道我是誰？”
離得近, 蕭含玉能看清他此時的所有細微表情，如自己一般, 沒有過分高興。雖之前便告訴自己不必報有希望，但生父當真如此時，難免會有些失落。
這失落並未持續太久，少頃後蕭含玉恢覆戒備，點了點頭。
“我聽說過你。”
唐穹忍不住笑：“聽誰說的？”
“很多人。”
“他們跟你是怎麽描述我的？”
蕭含玉看著他，反問：“很重要嗎？”
“當然，這決定了我在你心中的地位和分量，我要知道他們有無杜撰和抹黑。”
蕭含玉怔怔看著他，看的唐穹莫名其妙，問：“怎麽，覺得我很奇怪？”
“是。”
唐穹有種似乎骨子裏便帶著的優越感和自以為是，就好像習慣被人擁躉讚美，以高傲的姿態泯然眾生。
蕭含玉不喜歡他的態度，不喜歡他過於張揚的氣勢。
自小到大，她都受魏含璋影響，習慣了端莊內斂，習慣了溫和謙恭，不跋扈不張揚，凡事修身自勉。
唐穹雖只短短幾句話，可卻讓她覺得抵觸，他像一個被寵壞的孩子肆意討要說法，不在乎旁人如何態度，只要自己舒心滿意。
“您為何來找我？”
唐穹笑：“你這性格著實可愛，率真聰慧。”
蕭含玉抿著唇不語。
唐總仔細打量她的眼睛，很是滿意：“你的確跟我長得很像，眼睛尤其像，不過嘴巴像你娘，她生氣時也是這副表情。”
說罷，他故意比著蕭含玉的唇做出同樣神情。
“不想見見你娘嗎？”
他終於說到了實處，難得變得正經起來。
“她為何沒有跟你同來？”
“她病了，來不了。”唐穹淡淡說道，“你娘很愛你，是她給你取得名字，你叫唐嘉。”
“自從你被人偷走後，你娘便郁郁寡歡，和我找了你半年後忽然一病不起。”
“嘉嘉，你娘很想你。”
蕭含玉沒有太過難受，她沒見過生母，對一個字出現在別人嘴中的人，自然也談不上情誼深厚。
“殷舟說過，你通曉醫術，尋常病癥難不倒你。”
“殷舟？師父後來收的那個小徒弟？”唐穹笑了笑，又道：“他跟你年紀相仿，瞧著倒也般配。”
蕭含玉蹙眉。
唐穹道：“你娘思慮過度，心脈枯竭，我雖懂醫卻無法救她。”
轉頭與蕭含玉笑了笑，問：“她清醒前最想見的人便是你，如今若你當真出現在她面前，喚她一聲娘親，她一定會高興。”
心脈枯竭，那便是活死人了。
果然，唐穹說道：“我去南海求的冰床，你娘日夜睡在上面，現下仍有氣息。”
蕭含玉呆在原地，想說什麽，可又不知該說些什麽。她知道醫者有手段能讓人長年不朽，即便無法醒來卻也能保持鮮活。
唐穹用此法子保護秦朝華，途中該耗損何等心血未嘗可知。
他是真的喜歡她。
“嘉嘉，跟我回去見你娘。”
蕭含玉沒有點頭，遲疑地站在那兒，生父的出現沒有給她帶來驚喜和溫暖，反而是極其平淡的客氣疏離。
她能分清他眼裏的情緒，除了幾分驚訝再沒別的，沒有歡喜和熱切，沒有父親對女兒的掛念憐惜。
“我能問你一個問題嗎？”她腦中漸漸清晰起來，沒有循著唐穹的話陷入困頓。
唐穹頷首。
“你從何時知道我被顧琳瑯帶走的？”
唐穹似乎很意外，猶豫了許久沒有開口。
蕭含玉的心漸漸冷下來，如果是在年前顧琳瑯出現後唐穹才發現她，那此時他不會猶豫，合該坦然地告訴自己。
除非他早就知道自己是他的女兒，而一直放任她留在侯府。
那麽他如今突然出現，不會是為了父女情分，而是另有目的。
還能有什麽？
她有什麽值得唐穹惦記？
蕭含玉攥了攥手指，頓覺渾身血液發涼。
猶如置身冰天雪地中，茫茫雪霧將她籠罩其中，她站在那兒，周遭無一人，環顧四望，孤立無援。
從前是魏家，現在是生父。
所有人都在算計她，利用她，以親情之名引她獻上性命。
心脈枯竭，所以她的心和血能讓生母重新活過來，是嗎？
她望著唐穹，覺得荒唐。
“很早便知道顧琳瑯帶走的我，對嗎？”
唐穹的表情默認了一切。
“我真的是您女兒嗎？”
“這麽多年，有想過去侯府看看我嗎？”
“想過我嗎？”
蕭含玉冷冷笑起來，柔和的面龐滿是難以置信，即便是質問，她也沒有聲嘶力竭，仿若疲憊的人無力掙紮，幾番後，她恢覆如常。
“我若不認，您便與我沒有幹系。”
“我不會跟您走的。”
她往後退了步，忽覺一道銀光閃過，頸間微麻，失去意識前，她看到唐穹朝她走了過來。
不知多久後，神志迷蒙間，最先恢覆的是聽覺。
蕭含玉能聽到唐穹在說話，自言自語地說，聲音溫柔繾綣。
“朝華，等你醒了，我和你去泛舟太湖，給你做蒸魚肉糜。”
“你喜歡秋日的岐山，咱們便在山裏辟出小院，院裏種上你喜歡的梧桐，牡丹，養幾尾小魚，貓貓狗狗也是該有的。”
“這麽多年，我老了，你卻是一點都沒變。你睜開眼，定會嫌我年老色衰，那也好，你說什麽都是好的，我聽不煩，聽不夠。”
“朝華，我終於等到你了。”
蕭含玉睜了睜眼皮，模模糊糊看見泛著冷意的冰床，四周擺著新折來的牡丹，花葉都是生機盎然帶著水珠的，顯然是今日剛采摘過來，花瓣擋住當中的女子，從她的角度，只能看到女子雪色長裙以及露出的一雙青緞面繡鞋。
蕭含玉蜷手，甫一動作便覺疼痛，她擡頭，發現自己的雙手手腕被綁縛住，連同一雙腳踝，像砧板上的魚，掙紮了幾下，氣息紊亂，頭昏腦漲。
她不知唐穹那一針上帶了什麽藥，此刻渾身的力氣逐漸消散，微微動作便覺得瀕臨窒息。
唐穹聽到響動，投來視線，像看一個陌生人般看著她。
“這是你娘。”
他握著女子的手，唇親吻著手背，說話很輕柔，怕驚擾了女子美夢一般。
蕭含玉咳了聲，嗅到濃濃的藥草氣，遂知唐穹為了保存昏迷的秦朝華，調了諸多藥包，幾乎每個角落都有。
唐穹移開遮擋的牡丹花，露出女子的側顏。
蕭含玉看到她的剎那，怔了瞬，女子面容姣好，膚色細膩紅潤，若不是胸口幾乎沒有起伏，看起來如睡著毫無二致。
唐瓊摩挲著她的手，笑道：“我每日都會給朝華擦拭，塗抹，胭脂口脂從不落下，她向來愛美，受不了邋遢。
你像她，也不像她，不過沒關系，至少你能救她。”
蕭含玉心口發疼。
唐穹看出異樣，解釋道：“是不是刀片劃開血肉的感覺？像有條蟲子在心口鉆來鉆去，咬你的心咬你的肉？別恨我，我沒辦法，這世上只這一條蠱蟲，在我找到前被顧琳瑯用給了你。
它能救你娘，可是蟲子只有一條，你們母女兩個我只能保全一個。
我不能沒有你娘，所以必須舍棄你。
不必覺得委屈，若沒有你娘也不會有你的存在，你這條命是她給的，合該在她危險時還回去。”
唐穹輕輕放下秦朝華的手，站起身來。
“我會盡量減少你的痛苦，但蠱蟲吸飽血拿出來前，你必須保持清醒。”
“等了這麽多年，等到你十八歲，你跟殷舟那小子逃跑後我險些功虧一簣。不過沒關系，我會把殷舟抓回來陪你一塊死，這樣你不會孤單。”
蕭含玉咬破唇瓣，眼角滑落淚珠。
唐穹瞟了眼，無動於衷。
“這是我唯一能為你做的事了，你們兩個黃泉路上就個伴兒，殷舟那小子除了嘴碎，人卻是不錯的，有他在地下陪你，你娘和我會安心的。”
“還有話說？”
他從旁側的卷包裏選出薄如蟬翼的刀子，仔細檢查一番後，來到蕭含玉面前。
寒光耀白，蕭含玉閉了閉眼，直到今日大抵逃不過了。
“別殺殷舟。”
唐穹眼神一挑，少頃輕笑道：“魏家倒是將你教的極好。”
“還有嗎？”
刀刃貼著他的指腹，鋒利無比，他擡起眼皮對上蕭含玉濕潤的眼睛，冷漠地等著。
蕭含玉忍下懼怕，點頭。
唐穹：“我會盡量滿足你。”
蕭含玉：“我從前姓蕭，往後也姓蕭，我叫蕭含玉，我不是唐嘉。”
唐穹眼神倏然黑沈，半晌冷笑著回應：“好。”
刀片沿著鎖骨下找到心口，然後沒入骨肉間，疼痛讓蕭含玉想蜷起身體，但四肢被綁縛住，她咬破了唇，咬到舌尖，疼的快要昏厥過去，但每每失去神志又回很快醒來。
直到那蠱蟲從她身體裏剝離出來，唐穹將其引到秦朝華胸口，極柔和地以同樣手段割開她的皮膚，蠱蟲順勢沿著血痕鉆了進去。
蕭含玉側著臉，看到秦朝華的手逐漸變紅，生出血色，她的胸口起伏變快，衣裳開始微微翕動，像蝴蝶震動的翅膀，起初清淺，而後有力。
她手指一抖，唐穹屏住呼吸。
秦朝華的睫毛顫了顫，慢慢睜開來。
唐穹俯下身，雙手握住秦朝華的捧在唇邊，目光直直盯著她，忘了言語。
蕭含玉覺得越來越冷，血液不斷從身體裏流出，眼前的事物也變得蒼白慘淡。
“朝華。”
“唐師兄。”
唐穹撫摸她的臉，回應：“師兄在。”
話音落，唐穹已經將人緊緊抱住，頭埋在她頸間，好似擁著世間最珍貴的寶物，小心翼翼到了極致。
秦朝華看到了蕭含玉，眸光倏然一顫，再也挪不開。
“她是誰？”
唐穹身體一僵，以笑掩飾了下：“是我們的女兒，嘉嘉。”
秦朝華看著她衣裳上的血跡，低頭看了眼自己的心口，氣息忽然變得急促艱難。
“師兄要殺了我們的女兒來救我嗎？”
“她本來就是我們的孩子，救你是理所應當。”
“我寧可去死。”秦朝華推他，然剛恢覆氣力，推了幾下唐穹紋絲不動，她咳嗽起來，咳得快喘不過氣。
唐穹抱起她，為她撫後背，直到她漸漸恢覆過來，烏紫的唇沾著血珠，他輕輕擦掉，柔聲安慰：“你剛醒，不要動氣，事已至此，蠱蟲也已從她體內轉到你的骨血中，我沒有退路，你也沒有。
朝華，她活不了了。”
唐穹一字一句說著，“等蠱蟲在你身體裏熟悉過來，我會將嘉嘉的心移給你，你會像從前那般鮮活，我們可以到處雲游，過神仙般的日子。”
秦朝華手指指著蕭含玉，似要說話，然嘔了嘔，忽然一口血噴出來。
唐穹為她止住胸口的血，正要繼續行進時，聽到外面傳來低低的喊聲。
“師兄，唐師兄。”
“你讓我找的好苦。”
唐穹神色陡然一緊，看了眼另一側的蕭含玉，又看向洞口。
一道身影出現，顧琳瑯站在那兒，眸光幽幽地望向唐穹，癡纏怨恨，羞惱不甘，再此刻交織成覆雜的情緒蔓延開來。
“師兄，一別十幾年，可還認得我。”
顧琳瑯走下洞口，一步步走到他跟前，看到他懷中的人後，忽然大笑起來。
“原來，原來師兄要用自己女兒的性命去換這賤人重活，原來師兄是這般無情無義的狠人。”
她笑出眼淚，神情倏地冷鷙。
“既不喜歡，為何在初見時撩撥？既撩撥，為何遇到秦朝華後將我舍棄？”
“師兄，我問你，到底有沒有喜歡過我。”
“沒有。”
唐穹想趕緊攆走她，多耽誤一刻，風險便多加幾重。
但顧琳瑯不打算讓他如願。
“你明明說過喜歡我。”
“我跟藥山上所有人都說過喜歡！”
“不一樣！”顧琳瑯偏執地計較，確認，“那夜月色極美，你說你喜歡我，是真的。”
關於她說的那夜，唐穹早已不記得，年輕時候的風流韻事不少，在藥山之前之後，他對見過的每個女娘都說過類似的話，並不覺得哪裏有錯，很多人不當真，幾乎所有人都不當真。
唯獨顧琳瑯，顧琳瑯是個瘋子。
若早知會被她糾纏，唐穹寧可根本就不認識這個人。
“你在我眼裏，跟那些女人毫無差別。”
顧琳瑯僵住，當答案從他嘴裏說出來時，多年來的不甘被印證成真，沒有多少失望，只是覺得可笑。
找了他十幾年，瘋了一樣尋他，只是一廂情願。
“她呢，她有何值得你喜歡的。”
“我看到朝華第一眼，便想娶她，她不如你聰慧不如你有天賦，但我就是喜歡她，偏要喜歡她。”
顧琳瑯手裏的銀針飛出，唐穹揮扇擊落，有兩根還是釘進秦朝華的百會穴。
顧琳瑯冷笑：“我得不到的，你也別想。”
唐穹看著懷裏人，方才還歡悅的心登時死灰一般。
十八年的忍耐，十八年的寂寞，所有等待在此刻前功盡棄。
他咬緊牙關，溫潤如玉的面龐變得陰狠郁沈，揮出利刃的同時，他抱起秦朝華翻身躍入了密道之中。
石門合上，顧琳瑯捂著傷口踉蹌了幾步，重重跌伏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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